《外国文学评论》
外国文学史上的今天|诺奖作家辛格诞辰116周年
在中国读者中掀起诺奖热潮的辛格出生于1904年,今年是他诞辰116周年。至于他的具体出生日期,有三种说法,其中之一便是7月14日。对这位令余华、苏童等国内大家赞赏不已的世界文豪,纪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走近他与阅读他。今天,我们便分享译者韩颖老师的解读文章——
回望的瞪羚
文 | 韩颖(《辛格自选集》主要译者、北外博士、哈佛和牛津大学访问学者)
“赶快呀,我的良人,如瞪羚或小鹿,奔向香草山!”这是《圣经·雅歌》的最后一节。犹太教神秘主义巨著《光辉之书》在释义此节时指出,瞪羚与小鹿跑出一段,便要回头。
美国犹太作家艾萨克·辛格总让我想起那只回望的瞪羚,不仅因为照片中的辛格常常瞪着大大的眼睛,更是因为辛格总以笔墨回望着传统。
辛格出生于波兰的犹太家庭,他曾说,在他的家里,所呼吸的空气都是宗教。其父其弟都是哈西德派(Hasidism)拉比。哈西德派是18世纪兴起并流行于东欧的犹太神秘主义团体,强调学习《托拉》与热忱崇拜相结合,修复人与上帝的关系。“哈西德”一词意为“虔诚”。辛格的母亲也自来拉比世家,却属于米特纳吉迪派(Mitnagdim),该词意为“反对”,所反对的就是哈西德,尤其反对哈西德派如痴如狂的激情,强调理性和拉比权威。这两派因要面对新兴的共同敌人而逐步和解。这个共同敌人就是18世纪下半叶兴起的哈斯卡拉运动,即犹太启蒙运动。该运动主张学习当地语言文化,改革犹太教育,学习世俗知识和实际技能,融入当地社会。将启蒙带入这个拉比家庭的是辛格的兄长伊斯雷尔。父亲常责备母亲的理性导致了儿子的离经叛道,母子之间则常常在厨房展开哲学辩论。正是伊斯雷尔将辛格引上了世俗文学的道路。兄弟二人在意第绪语文学界都是成绩斐然,艾萨克·辛格还在1978年获得了诺贝尔奖,可他们的父亲却不愿承认这两个不肖子是以写小说为生,嫌他们背离了家族传统,宁愿对外人说他们是给报纸写文章的。
从这样的家庭走出的辛格矛盾重重,传统与现代、宗教与世俗、虔诚与反抗纠缠不清。在辛格的这本《自选集》里,有狂热的拉比、痴情的男女,也有让人恨不起来,也怕不起来的邪灵附鬼,更有彷徨于都市间,身陷各种尴尬的现代人。
书中处境最为尴尬的莫过于《甲壳虫弟兄》中的“我”。这位主人公来自纽约,正在圣地旅行。很快他厌倦了神圣,开始寻找不那么神圣的冒险。他在特拉维夫遇到了旧日的情人道莎,随她回了家。一番激情过后,他去房顶上厕所,往回走时却发现道莎的疯子情人回来了。此时的他赤身裸体在房顶,无路可逃。虽然恐惧、焦虑,他更觉得好笑。一只大甲壳虫爬过脚边,他竟与之产生了同呼吸,共命运之感。厌倦了神圣的他,在这最不神圣的时刻,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宗教热情,“我站在房顶上,下面这片土地是上帝赐予的,还给那一半未被消灭的子民。我处于无限空间中,无数的银河环绕周围,我被夹在两个永恒之间,一个已过去,一个还未到。或许什么都没有过去,已经成为过去的或即将成为过去的如巨幅经卷在宇宙间铺开。”过去未去,未来已来,无数无限的空间与无始无终的时间正是那巨幅经卷所记载的上帝创世。面对永恒,屋顶上这个一丝不挂的受造物如何不被折服?他向父母道歉,祈求上帝宽恕。最终他与那只甲壳虫都脱离了困境,得到了又一次机遇。
欲望本是人之常情,但不加制约,便会将人导向困境。犹太教以律法来制约欲望,以神圣来统御世俗,然而受到启蒙运动影响的犹太人将律法、神圣都抛在了脑后。《三次偶遇》中的“我”是辛格的化身,为了使读者相信这一点,他特意加入了许多真实信息,包括做编辑的兄长,以及兄长安排他做校对等。这位辛格化身坦言不相信律法的神圣性,无法忍受老斯蒂科夫的落后破败,一心打算回到现代文明。虽然启蒙令他幻灭,他还是将启蒙的那套说辞传授给了乡下姑娘莉芙基尔,鼓动她逃离泥坑,去大城市学习工作。姑娘心动了,毁了婚约,离开了世世代代居住的家乡。多年后,他们在纽约相遇,姑娘已改宗,生活一团糟,她责备为她启蒙的作家,想再次成为犹太姑娘,但正如对面传来的悲伤的歌声:“永远、永远不会回来……”这只回望的瞪羚是否会得到宽恕,是否会有第二次机遇?
没有启蒙运动,就没有犹太世俗文学,没有作家辛格,但在辛格的小说中,启蒙甚至抢了魔鬼的饭碗。受到启蒙的大城市里的人不再守教义,他们读世俗文学,根本用不着魔鬼去引诱。《最后一个魔鬼》中的小魔鬼无所事事,悻悻地说:“犹太人现在有了作家,意第绪语作家,希伯来语作家,他们把我们的生计给抢了。”这些作家应该也包括辛格本人了,至少在他父亲眼中。小魔鬼在回忆提什维茨的毁灭时,首先提到人们将教义习俗弃之一边,然后才是屠杀。精神的自我毁灭先于肉体的消亡。犹太人没有了,连犹太魔鬼都行将灭绝,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小魔鬼躲在老房子里,以一本意第绪语故事书为食,吸吮着书中的字母,至少那还是希伯来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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